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我看到紫园荒草丛生,断井颓桓,在暮晚无边的萧索中透出如诉的苍凉。她就在没膝的庭院深处端坐,守望着永远也等不到的将来,与那华丽的织锦旗袍久驻成石。我在恍惚中向她伸出手去,握住那心仪已久的真丝霓裳,连同她旗袍下,已然消去血肉的冰冷骨殖...... [初遇] 我叫傅苓,26岁,在一家高档旗袍店做服装设计师,平时爱收集老料子和老衣服的实物和图片。一日,在旧货市场遇见一块民国时期的紫调鲜青蓝大牡丹花的真丝织锦料子,是最早的立体剪裁新式旗袍余下腋下的那块,我惊觉这面料图案的精美与配色的艳丽和谐,却又隐隐透出一丝耐人琢磨的陈旧暗伤,在众多蒙尘的老物什里濯濯生辉。 真不知那件同胎而生的旗袍,会是何等美丽的尤物,在灯光下的璀璨,足以让所有其他的新式唐衣黯然失色。 [梦境] 自从把那块旧料子放在床头,我便不停的做着同样的梦。 那是一个小镇的庄园,庭院深深,有一棵很高的梧桐树,枝叶茂密。树下有一张藤椅,椅下放着一双小小的绣花勾鞋。院子的西角处绽放着红色的杜鹃花,掩着枯井。往那里下去,侧边有一个暗道,经过了如许的幽深之后,隔着生了锈的铁栅栏,是一处小室,灯火如豆,一位穿着那件鲜青蓝大牡丹花织锦旗袍的女子,头发已经乱蓬蓬,骨瘦如柴,杯对着我,坐在桌前...... 在梦里,庄园的门前有一条植着柳树的小路,高高的云石板上题着两个字——“紫园”。 [寻觅] 后来我在报子上看到B省古镇的旅游推广通版,惊见“紫园”的云石匾额。原来,世上真有这么一个地方。 因为那个梦,我便趁淡季抽出了时间,决定前往。 紫园,前清翰林戴氏的家宅,B镇新推广的景点,一部分院落已修缮好成为客栈。淡季的时候,住客寥落,我有幸选了一初保存尚好,不多粉饰的旧院,安置下来。 入夜,在窗外又看到了那个少女,她始终给我一个背影,这会她是极其洁净而端庄的,清秀的双鬓,淡紫色的鹃花一路插下来,饶了整整一圈,月光闪烁在耳坠上,细细的发丝随风轻荡,她端端的穿着那么美的旗袍,在清寒的清夜里独坐,整个人恍若晚露般湿润而忧伤。我看着看着,泪便落下来了。 [故事] 戴月仪是长房嫡妻的独生女儿,以传说中惊人的美貌而著名,因为高贵的出生,戴家又世享隆恩,月仪自小便是锦衣玉食,行路无愁。 我见过紫园“诸秀阁”中几个小姐的黑白照相,大多保存完整,但月仪的照片只有小半张,那本是一个半身像,但被戴家当年的大奶奶生生烧去了一半,焦黄了女孩的半张脸。从剩下完好的容颜中可看出,就是在今人的眼中,都可以算是极其美丽的。她有着一张精致可人的瓜子脸,修长纤巧的淡淡眉,幽幽的单凤眼剪出一丝凌凌的光,樱桃小口,瘦削的肩膀,在绫罗浮丽的大襟衣服下隐着楚楚可怜的曲线。略弯着背,有一种晚清闺秀典型的病态之美。 有人说,中国晚清的女人是东方古典审美强制的盆景,精致,繁复,柔弱,病态。但,也就是这种女人,赋予了晚清服饰足以让所有人惊艳的美丽,那没有肩线广袖深襟的衣服,在她的身上如此妥帖,仿佛繁华盛放的云霞,将她细小的骨殖好好的淹没了。 月仪自小爱美,喜好各色的衣裳,每当家中请来裁缝师傅,她必要亲自选料配款订做。 长房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嫡出的女儿,十分爱惜,娇宠的任由她把银子浪费在诸多的衣服上面。渐渐地,小姐的衣柜满了,又添了几只大大的红木衣箱,还是不够。长房便专门拨出一个叫绣儿的丫头照看,实在只是衣服的料理,就令那使女天天忙乱了。 戴家的下人说,只要天气晴朗的日子,大小姐这边一晒衣服,就如同开了绸缎铺,繁华凄厉的仿佛天上的云霞都降在了她的院子里,好热闹的小丫头们常趁这个机会托词经过,多做些事情只是为了能到大小姐的院子上惊艳一瞥。她们睁大了眼睛,掩了嘴说,这么好的丝绸啊,就连那灰也是香的。 是的,霓裳的灰都是香的,更何况天天穿着它们的人儿呢?戴家的小姐是骄傲的,长房足够宠她,连她院里的使女和老妈子都觉得比别院的下人要高上半个头,绣儿动不动的就说:“我家小姐的那些衣服啊,别说你们主子没有穿过,就是皇上的格格们,我看也没有她的排场。” 后来,有着这样奢华排场的戴家大小姐要出嫁了,男方是省城的大户人家李府儿公子,从小订下的娃娃亲,门当户对。那个少爷在北平读大学,凡是见过他的人,十个里十个说他好,他英俊挺拔,又是念了很多书的人,想起来都让久居深闺的月仪心跳不已。 于是,小姐提前了三个月就开始为自己置办嫁衣,过门华服和头面。这次请的是在南京和广州都有分店的最好的绸缎庄——祥瑞凤华服庄。名剪张老师傅带着得意门生和各色上等料子亲自登门拜访。 选料的那天,月仪焚香净手,在厅中亭亭而立,华服庄的伙计们把从车上卸下的一匹匹料子展开来铺开,任由她细细的品赏,那么多各种各样净真丝华丽的料子:织锦,绫罗,绸缎,绣幅,在大厅里如霞弥漫,晃花了众人的眼睛。 张师傅的介绍如同细风在水上飘着:“这是杭州过来的绉绸,光泽好,色正。这是南京江宁织造府的织锦,花口好,形更好,原来是给老佛爷做过衣裳的呢,这是苏州的盘金龙凤刺绣,一整块百鸟朝凤,正好裁一件嫁衣,还有这些,法兰西的蕾丝料子,洋纱料子,全是新式花样,和我们又不同些。现在信任的民国大总统的夫人和小姐就穿的是这种料子的洋服,南海的珍珠,奥地利水钻,金丝绣片,彩料扣缀,翡翠扣子,堆沙宫花,大小姐想要什么我们就给你做什么,还有各种花扣样子,我们都拿了来,大小姐随便挑,再难的花样我们都做的出来。” 月仪听了无声的笑起来,垂着剪剪秋水的明眸,盘花鬓子上,一对和阗青鸾的花苏絮絮抖动。人们看到她细白的小手在织花的锦上轻轻抚摸,饱含深情的,醉酒般吟哦出声:“绣儿,绣儿,你看,多美的料子,我穿上她们,会是多么漂亮呵。” 美人,美裳,祥瑞凤华服庄的人是见的多了,但这位小姐,却又是不同的,她幽雅而娇媚的气韵让人有一种本身就是这些绫罗化身的错觉,仿佛她就是一支锦上的花,被神灵吹了口气变成了少女,只要那华锦一卷,她就会像画一样敛了广袖与容颜,轻盈的收将进去。 她那么精致那么娇贵的美,叫人怎忍心用粗暴的剪子裁开? 韩平远远的看着他出了神,好半天才回转过来,欣喜之下满是沮丧。他只不过是祥瑞凤华服庄的年轻师傅,虽然是没落的世家公子,读过一点风流诗书,生的眉目清俊,仪表堂堂,自小长在胭脂香罗的暖红堆里,骨子里就是个花间浪子,又颇得前来裁衣女人们的青睐。但在她的面前,他感到自己就像她裙角上的尘埃一样,她只要一个转身就轻轻掉落了。 就在这时,小姐忽然抬头,清凛凛的眼眸像水的波在芳草谷中闪亮,正好和望着她的韩平打了个照面,韩平全身竟哆嗦了一下,待回过神来得时候,她的目光已轻轻弹向别处去了。 佛说,五百年的苦行,换的今生擦肩而过的回眸。韩平回忆着和她相见的时光,只觉得人生枉为,所有过去相好过的女人都成了凡脂俗粉,恨不能化身做她常倚的桌上不变的雕花,随她的苍老慢慢朽烂。 戴家小姐订了十多件各式衣裳,戴府又舍的花银子,祥瑞凤的人可不敢怠慢,尺寸一到手,便赶紧着裁料绣花。韩平自然是主要的师傅,削尖了十根灵巧指头,一丝不苟的捉针打扣,熬花了眼睛,可那些衣裳却是行端针密,精巧到了极致,竟超出了张师傅的手艺,引的戴家的人来取货时,赞不绝口。 可是,这些美丽的衣裳却丝毫没能给小姐增添幸福,月仪妆容未退泪水未干的回到娘家被退婚,李家损失彩礼而戴家大丢面子的消息一时间成为省城便传的流言:李家大少爷在新婚那天逃跑了,他在留言中声明自己是进步青年,坚决不屈服于封建制度的包办婚姻来迎娶一个旧式家族的小脚女子,还说他心目中的新娘是剪着齐耳的短发,在北平寒冷的天气里穿着呢绒大衣戴着花格围巾,有一双能跑能跳的天足,而不是媚俗的绫罗下不见天日垂死的躯体。 大少爷追求他的自由和理想生活的勇敢无可厚非,可怜的是月仪,如此衣衫华服的去赴那一生中最盛大的日子,却眼也不曾合一下就打倒回府,连夫君的面也没能见成。 这日早晨,绣儿正像往常拿鸡毛掸子掸红木雕花衣柜上的灰,却见月仪房中十三岁的小丫头小绫拉帘子进来,一身水绿平织绫衫青艳可人,径到绣儿面前说大小姐要她过来拿衣服。 绣儿只道小姐要出去踏青,便打开柜门直接将她平日爱穿的素底桃花衫子拿出来,刚要展开却被小绫拦下了,“不是这件,是这次祥瑞凤华服庄那边送来的,小姐说,十六件要一件不差的送过去。” 绣儿听了反而放下手中的活计,诧异道:“这些应景不同的衣服料子,要穿的话可以一件件地拿啊,摆多皱了又白费些烫洗工夫。” 谁知小绫却不敢苟同,只一边帮她理着一边说:“退婚丢尽了我们小姐的面子,杨妈要我们都仔细点。” 绣儿听了心里倒吸口冷气,不敢说什么,只把乌漆托盘拿出来,将两搐衣服整齐的放上去,和小绫一前一后的往正屋过来。 入了岫玉门帘,两个使女带落一霎玲珑叮咚,小姐早坐在桌边候着了,一袭净蜜合色妆锦衫子,半臂上镶着连枝牡丹锈片,下着裙,掩着若有若无的小脚,露出樱桃红的鞋尖儿。冰雕般的脸,与前向做衣服的欢喜劲儿竟盼若两人,绣儿有些怕怕的,一脸的笑一下子冻了起来,在唇上欲化不化的打着颤儿。 “小姐,衣服都拿来了。” 两个小丫头几乎同声禀报,月仪没看她们,只对左手立着的大丫头凤绮说:“点点吧。” 凤绮上来叫两人把衣服都抬到桌上放好,又看看说是对的,小姐这才懒懒得伸出手去拈拈那衣裳细腻的织罗,鲜艳的红唇中迸出两个字:“撕了!” 两个小丫头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呆在那里,凤绮赶忙道:“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撕了它们。” 小绫得令过去,拿住最上面一件往上一抖,便低下头咬开扣子,两手向边上一扯,那件桃红色绣着百蝶穿花的细绸衫子就被毁成两半,凤绮虽是跟着发号,但真的撕起来,也和小绫一样傻了眼,只扎着手站在那里。 谁知小姐突然扭过脸来,水晶流苏叮咚直响,她的神情本是僵硬的,然后就如一下子从鱼肚白的薄暮里跳出的血红朝日,变的鲜艳而残忍起来,眉往上竖着,杏眼竟睁的圆了直瞪向她们,一张嫣红小嘴咬牙切齿,尖锐的声音细薄如刀,“你们也撕,撕成碎片!” 长房的使女们哪见过这阵势,都不敢怠慢,慌忙揭起第二件,第三件衣服扯起来...... 正屋的上午,阳光从蔷薇花枝掩映的花格窗里投进班驳的影子,照耀着这一屋的堆金砌银,最美的衣服被生生撕碎,弥散开腐菲炫烂的烟尘,丝绸破碎的呻吟混着小姐咯咯的笑声:“多好听的声音!多漂亮的衣服呀,我都用不上了......” 用不上了,再美的容颜都如这些衣服一样,被不爱惜的人生生伤害。他为什么不辞而别,看也不稀罕看她一眼,他说这些绫罗是丑陋的,可他不知道它们费尽了她的多少心思,她如今这样做是为了发泄抑或是以次来体会他那焚琴煮鹤的勇敢与快意? 月仪也不清楚,只是始终羞辱着疼痛着,她从小到大都是长房掌中的明珠,硬话儿都不曾得到一句,可如今连死的心都有了,现在,全施在这些可怜的华服上,谁要它们巴巴儿地同她赴了那没有夫君的婚礼?谁要它们把美丽送给视它们恶俗的男人?如今,就让它们带她去死吧! 当杨妈领着老太太的大丫头翡翠赶到的时候,那批衣服已经被悔的面目全非,所剩无几,翡翠及时制止了使女们的盲从,“大小姐,这些可都是祥瑞凤最好的衣服啊,整整花了二百多个大洋啊,快别这样使性子了,若让老太太知道,又会说你在糟蹋东西了。” 翡翠一边劝说着神情恍惚的月仪,一边使眼色叫使女们赶紧把残物都收下去,绣儿悄悄转头看的时候,小姐已把脸伏在袖上哭泣起来。 晚春的风吹过花巷,金银花藤蔓结出罗织的绿帘,半空里弥散着浅绿苦凉的味道,月仪在风中飘动的百褶裙如粉蝶的翅子,她慢慢的行走在冰凉的路面上,仔细着让小脚不被石缝中生长出来的细草绊住,她本想一个人到后花园去走走,不经意的经过二小姐月茵的院子,听的里头莺莺燕燕说的热闹,心下羡慕,便顷身过去。 哪知正是说的自己的事,一个声音略有些老的,说:“那个李家也不是东西,儿子跑了说退婚就退婚?要我是大奶奶,非的把花轿停在他府上,媳妇不要也得要,退回来怎么还有脸面再嫁的出去?这世上哪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 “张家奶奶,你就快别说了,大小姐是这嫡出的标志女儿,而人家李家是高官富户,北平的国民政府都有人罩着,又在上海有几家纱场。大爷只当把女儿嫁过去攀个高枝呢。” “哼,高枝没攀成,倒要挤了我的亲了,娘啊,你没听下人都在说,给我说的王家三少爷那门亲大奶奶想要过去给姐姐,说什么哪有老大没有嫁先让老二出嫁的道理?外头也说老大是主事的,小姐中最标志的也是姐姐,啊呀呀,如果老太太发话下来,你们好不容易给我合计的亲事怕是要黄了。”月茵说着在里面竟呜咽起来。 二奶奶在里面不阴不阳的应着:“怕什么?你爹虽然早死,但也是老太太的亲儿,大小姐那边的亲事是她们自己没弄好,黄了,现在刚刚是民国,大奶奶一心要攀个新派,搞成这样,老太太这几天也在数落大奶奶不会办事,丢了戴家的面子。你姐姐怕是从小没受过一点气,整个不清白,老太太怕硬和李家撑着委屈她,碍着面子应了退婚,把她接回来,她还成天在那里糟蹋东西,把老太太给的银子不当回事,十六件祥瑞凤的衣服全扯烂了。” “所以老太太这会子可不疼她了,不叫拨银子给她裁新衣,而让翡翠把那些烂衣服全收了送到原地补去,说凑的几件是几件,煞煞她的娇气。” “是啊,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了,哪里还有收回的道理。不低人一等反在那里发气。我是从没有听说过的。” 月仪听了气的头上冲烟,正待要走,哪想里头的张家奶奶也要告辞了,一屋人送出来,直直打个照面,尴尬劲儿不消说,这堆女眷却大都生的姿色庸常,胖瘦参差。 二奶奶额上的油汗滴下来污了眉尖细黛也顾不上,只是满脸堆笑的上来说:“大小姐这是去哪?也不带个丫头打伞跟着,仔细着外头的大毒日头。” 月仪没有搭理她,挺直了背,直直的从女人们让出的中间走过去,最后经过的是二小姐,她有一张和大小姐相似的脸,但远不及她的精致齐整。 月仪见她上身穿着粉红海棠织锦衫子,却系着个玫瑰紫百褶裙,鄙薄一笑,用团伞佯不经意的拍拍她的肩说:“妹妹,日后别拿紫色配红色了,看着焦的慌。”二小姐听了,一张团粉般的脸一下子涨成赤色,不敢再抬头。 待走出花巷,大小姐靠着月洞门边的矮墙站定,仰着的脸上倘下闪亮的泪水。 祥瑞凤华服庄里,韩平正在给他的相好,在凤娇楼搭班子的红姑娘花碧月量身围,碧月不停的说:“紧点,再要紧点,牢牢贴着腰身掐上去,现在流行新装了,要收腰的。袖口荷叶边,缀法兰西的蕾丝。呢呢,这边,咯吱窝下你可得给我掐好,别让那皱皱把我的胸堆了。我还要旗服样开叉的,对,开到这,不,开到这......” 韩平笑起来,一边顺着她说这,这,一边用力在碧月腿上掐了一下,她吃吃笑起来:“小裁缝,由在这开我的油。”一边扬手过去要打他,半路里却揪住了他的头发,拉下他笑嘻嘻的脸,意乱神迷,“心肝,我为什么不叫你过去,却巴巴儿的过来?一路上走的我脚疼。” “我怎么知道?你说要量贴身的,却今天穿个塞金花的旧袄子过来,这宽这大,叫我怎么给你量?”韩平打趣道“晚上要去应局子,妈妈只给了两柱香的工夫,说吧,是上里屋去......” 碧月细细耳语,正在这当儿,听得外店的小伙计一声喊:“韩师傅,戴府来人了!” 韩平一听,忙扔下碧月,转弯出去,见得外面站着个水绿如意襟衫子,大镶衫裤的大户人家使女,他看那衣服料子是杭州的净丝,想是戴家的上等丫头,不敢怠慢,赶紧请了她进来入坐,吩咐小伙计倒杯茶来,要上好的西湖龙井。 待他把前襟一撩潇洒坐定,那使女已对着他满脸起来:“这就是他们说的小韩师傅不是?果然是一表人才的俊俏人物。都说如今的祥瑞凤,生意做大了。南京,上海都有分店呢,老张师傅照应别处时,这边还全靠着小韩师傅的打理呢。” 韩平被戴家的人这样夸,反而不好意思起来,略略低了脸去,翡翠看到,小心的说:“其实是有事要麻烦小韩师傅的,上次的那批衣服,弄坏了......” 韩平细细听完她来此的目的,一瞅那撕的七零八落的华服,长叹一声,半晌不能言语,只把那五彩斗花的盖碗拿起来轻轻用盖儿拂着茶叶,一丝沁人的香悠悠飘了出来,茶雾中缭绕出小姐月白的影子,胸口上有一支刺绣描金的红牡丹。 再一次去戴府是黄昏的时候,韩平被授意为大小姐量尺寸。他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雪白长衫,领口用的是墨玉面绞丝海棠花锡扣纽子。跟着王管家到了小姐所住的院子里,王管家叫小绫过去通报便先走了。 可那叫小绫的丫头揭帘子去了半晌都没见出来,韩平站在原地原本挺的很直的背也渐渐松了下去,无聊的四下打量,见雕窗琢栋,花木繁香,这般的精致秀雅和前院的风景又是不同些。一只粉色的小蝶轻轻盈盈的舞过来舞过去,看的久了,恨不得跑上去逮住她。 韩平满脑子是那娇美可人的戴家小姐,竟等的有些心烦,便径直从垂着金银花藤蔓的廊子过去张望,不觉到了正屋门前,那是一个软烟罗做的帘子,上面织着一树绽放的玉兰花。 韩平正要上前掀起一角,忽听头顶上扑啦啦一阵,发一声喊:“揭帘子啦,凤绮上茶。”那声音又尖又嫩,刹那响在这样的寂静里,着实让韩平吓了一跳,忙及四顾,哪里有人,却见帘子上放悬着一只黄杨雕木的鸟笼,点梅釉下彩尖足食杯,一只黄鹦哥个正站在里面,歪着头瞅着他,见有人注意了,便发出一阵叽叽咕咕的声响,又叫了两声,这只鹦哥儿可是个稀罕物儿,竟有一身纯白似雪的羽毛,韩平从来没有见过。 一下子屋里有了声音,帘子起时,他分明见着一双三寸金莲若有若无的在粉色大镶衫裤下现了出来,心下乱跳起来,不敢立时看她,只说华服装的韩某见过小姐,哪晓得面前却是笑起来:“我是凤绮,你是韩师傅吧?刚才让你久等了,现在小姐已在里面候着了。” 小姐就坐在黄昏的光里,一截玫瑰灰的袖子,露出几支葱管般细白的指头,尖见得侧颚,晶莹的珍珠耳坠分毫不动,乌黑浓密的长发盘成叠云般美丽的双鬓,一只两寸见方的挖银缠丝如意花细牢牢的嵌在发里,坠下碧绿嫣红的单串流苏。然后顺着盘鬓的发窝,又点缀着几星大小水钻花细,全是一色镶银。 韩平轻轻拉开皮尺,那量器已起了毛。他有一点后悔,想当初应该换个新的来,这量过很多女人的旧尺是不适用于那冰清玉洁的小姐的......他是如此咫尺之近的触摸她身上华美的细缎,光洁美丽的缎子让他联想到那底下的肌肤,皎白晶莹的微温,薄薄的浮着花般的香气...... 月仪张了张娟巧的睫毛,目光竟如一只玉嘴的小鸟,轻轻掀起面前这年轻男子的魂魄,往云外去了。绣儿注意到韩师傅走后,依然静坐的小姐耳坠子竟如秋千一样的晃起来。 裂帛,那一扯到底的爽意是令人快意的,就像占有一个女人,越好的料子就是越好的女人,有的女人像绸缎,柔软而滑腻,但没有独特的性格,千人一面般,久了就腻味了;有的女人像绢纱,纤薄而透明,出身也高贵,但纯的没有任何内容;大多数女人连丝都不是,是棉,是麻,是葛,虽然让人舒适但过于平凡,还有很多西洋人造的涤,看似光鲜华丽,仿丝,仿缎,实际上充满了机器的味道和铜臭,俗不可耐。 而戴家小姐是什么呢?在韩平的心目中,她是丝绸中至美至贵的织锦,就像他此时全神贯注于剪下的风景一样,他受了翡翠的托要把坏掉的衣服补好甚至拼凑,因为老太太说过,要让任性的小姐也尝尝浪费的苦头。可是,他会让小姐吃苦么?小姐其实是个可怜人,那个大少爷无福消受这样的美人还如此让她受辱,还要这么多的人给牵连进来,他会应和么? 一个月后的戴府紫园,又到了大月吉时,给老太太请安,除了长房大爷和嫡妻外,大姨奶奶,二姨奶奶,二房二小姐月茵,三小姐月茹,三房三爷,三房三奶奶,三姨奶奶,大少爷,二少爷,全到了正厅里,一屋的华光珠耀,腌金浸银,弥散着陈烟般醇厚的香。所有得人都商量好了一般,穿上最华丽的正装提前到来,一直害头疼的二奶奶还用尺来长货真价实的八宝如意雕金横钗盘了个仿满人二把头的样式,隆重的有些不合场合。仿佛所有人都笑眯眯的盛装坐好,只等衣着破烂的大小姐来出丑。 月仪进来的时候,厅中所有的人都感到眼前刹那间亮堂起来,好像是平添了十多支蜡烛。她亭亭的站在那里,凤尾盘鬓,额发斜分,镇镂银簪如东洋的扇骨般密密插着,环翠凤钗衔下一溜鲜红欲滴的流苏珊瑚。 再看身上的衣服,明明是错眼间的旧物,已被撕的七零八落,可知今却无比堂皇起来,银黄织花的衫子上,青金大镶浮云偏襟,咬口桃红细牙盘成苍兰的轮廓,肘袖大镶是呼应胸襟浮花的兑彩山茶料子。青金与葱绿的小镶之间,嵌着鲜艳的桃红掐牙。下裙的襟片上,碎锦拼贴成祥云凤凰。走动时个锦片色彩变幻,竟出五色辉映。这件衫子,不费一根绣线,而把镶掐对嵌用到了极致。月仪的华服出场,一下子晃花了在席诸人的眼睛,个人起初是顿了顿,反应过来便觉得各自衣装的寒碜,女眷们扑了粉的脸更加的白,而二奶奶觉得越发沉重的头颅更是加倍的疼痛起来。 这一切,都是靠着小韩师傅的巧手,把十六件衣服变成了七件,其中除了四件是损坏些微的细细补好之外,另三件全是用撕坏的料子拼成的,小韩师傅的剪子巧妙的饶过那些破碎的裂痕抽丝,让残花折梗合而为新的更美的花,月仪在细细端详时心微微扯着痛起来,这是多么费神费力的活,他竟全都做到了,在一堆叠的好好的衣服底下,放着一方细白的丝帕,分明写着两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故事如老旧的照片,传到今天,未免总被后人加诸了浓墨重彩,我分明见到那玻璃后的少女毁去了一半脸庞的照片上,明眸苍凉,淌下冰冷的泪来。不管她是多少次在我的幻觉和梦境中出现,都始终给我一个背影。我从她要么整洁要么凌乱的发髻上窥见她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然而,在戴氏的家史上,却耻于描述这个贵贱相恋的故事,仅仅以“长小姐有私于制衣匠,每以后花园相约,及至妇贞俱毁,婚盟见辱,是以华服盛装而亡”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带过了。 绣儿,韩平偷香的帮手,与其说是受了男子得衣帛相赠,还不如说是因为内心对他的欢喜,在中间搭了一架桥。 她本是专给大房的小姐夫人送衣装去祥瑞凤修补,顺便讨点布庄的剩料子做鞋垫,面子。总爱跟店里的小伙计搭讪几句只是为了多逗留一些时候看看让大小姐都微微动心的美男子,怀着豆蔻少女初开的情窦,那欢喜如泉,直渗到心头。直到有一次,正逢着小韩师傅背对着裁衣,着一件雪青长衫,听到她的声音,转过身来,被衫子的亮色与扣子的玉颜一映,越发显的眉宇青青,唇红齿白,那双长睫毛下的双眸竟婉若秋水,潋滟出摄人的柔情。 绣儿抱着衣服,着实呆了半晌,眼睁睁的看着他走到面前来,宽宽的肩膀厚厚的身量,近的不能再近的时候,他一把握住她拽着衣服的手,把一只放有字条的小小香囊按在她的手心,她低着头听见自己心中咚咚的跳着,一身软绵无力。他的婉言相求,衣帛相赠,是她无法拒绝的。正如旧时戏曲中后花园的爱情一般,绣儿因恋上张生而做了那个红娘,单纯而无私的成全他的好事,将他引进了戴府的紫园。 月下花园的光景和日间是不同的,小姐系着雪兔领薄呢斗篷,掩在一树大半含苞的梨花下面,裙摆下若有若无的足,竟有种悬空的感觉。是仙子还是倩女?他很近的俯看她,脸颊上凝脂般光洁细腻,隐隐闪烁着月光冰晶的辉。她感到他的呼吸轻轻的溢上她的眼睫,不由得微微战栗了一下。而他也趁这当儿拥她入怀,紧紧地,直到身上的热度把她凉薄的身子暖热,慢慢的,那冰雕一般的容颜有了红晕,在他的怀里愈发的柔软起来,他埋脸下去,把唇按在她的唇上,熟捻了女人的韩平在此时有些慌乱,先是细腻的吻,很快就狂乱起来,小姐在他的唇下臂中轻轻的战栗着。 远远地,绣儿站在月洞门的后面,寂寞而又尽职的守着这一方属于情人的静溢时光。 这日,小姐奉茶请安回来,一进屋里,见到穿着海棠红短衣的小绫正背对着她抹那张八仙桌。这天的天气格外的好,阳光透过花雕的窗照进来,在地上映下暖灰的剪影。小姐慢慢的踱过去,又踱过来,轻轻绞着手中的绉绸丝帕,自顾自的微笑了。 小绫见小姐这样心情好,也欢喜道:“大小姐,今天太阳暖着呢,不去后花园走走?” 月仪听了,一吓,忙摆手道:“不去不去了,才请安回来,有些脚疼。” “大小姐啊,”小绫尽心的双手使力,擦着桌面上嵌着的一块水墨大理石,脆生说,“我听杨妈说,梨花今早全开了,昨儿还打着小苞子,才一夜,就开的好好的,真是奇了。” 月仪听了,呆了一会,一下子恍然大悟,脸上竟像抹了浓浓的胭脂膏子,满面通红起来。 外头听见鹦哥说话的声音,打帘子进来的是西屋管衣的绣儿,满脸红晕衬着一身鹅黄色暗花棉绸衫,头发多用了油,梳的整齐,用一根与衣裳同色的细缎缚着,越发显得娇俏可爱。 小绫扭头看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对小犬牙,还没搭上话,绣儿就过去笑嘻嘻的抢了她手中的棉布帕子,道:“好妹妹,歇息一下,给我罢。” 小绫询问似的看着她,绣儿咬着耳朵说:“卢妈把长房赏的一点药材角子煮了鸡子儿,怪香的,叫你去吃呢。” 小绫一听咽了下口水,但不确定,但对着她说:“我不信,你又哄我。” 绣儿张开嘴让她看:“你看,不是有黄屑子么。” 小绫刚要问,月仪听到了,赶紧说:“你去吧,也忙了这大会了。” “谢小姐了。”小绫欢喜的将手在围裙上擦擦,像只小兔般蹦着出去了。 绣儿笑笑,仍使力擦着那块玉,月仪远远的问:“真有鸡子吃么?” “有的,只是卢妈没说要给她。”绣儿顿了顿,扭身向她说,“大小姐,你得赔我。” 月仪一怔,绣儿已到了身前,小声说:“刚才二小姐那边的大丫头莲香找我借你昨晚穿的那件雪兔毛斗篷,说是她们小姐晚上要去张府赴宴。” 月仪吃了一吓:“没借去吧?” “没有,我是不会借的,昨晚沾了露水,又不敢点灯,回来一直沤着,现在还有点潮,我理了一下,发现里头掉出花瓣和树皮屑子来了。那二小姐是个大嘴的主,动不动就爱搬弄,到时候发现什么不知会说出什么话来,你说我哪里敢借她。” 主仆正说着,忽然听的外边有人喊起来:“哎哟,二小姐来了啊。”听声音是凤绮去老太太那边回来了,绣儿赶忙起身,刚把鸡毛掸子拿定,月茵就一脚迈进来了,后头跟着梳一对雀儿揪的莲香。 “姐姐,大早的好气色啊。”月茵自是不客气,落落在案桌一边坐下,绣儿忙手忙脚的插了鸡毛掸子又去倒茶。 刚送到二小姐面前,她张眼瞬了瞬,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话来:“哟,管衣扫灰的丫头怎么在这边倒起水来了?” 绣儿半天吱不得声,倒是凤绮从一边拿开,笑着说:“二小姐别笑这边乱了规矩,这都怪我刚才出去,屋里没人照应。上次老爷杭州那边得人倒是拿了一些上等的龙井,顶嫩的叶子,待我去沏来。” 大小姐一直在桌的对面磕着瓜子,一只玉手,十指尖尖的在二小姐的面前晃来晃去,眼光似笑非笑的也不看她,倒是二小姐的两只眼珠子跟着她的指间转了几个回合,插不进一句话去,一肚子的强索之气全给打了下来。 莲香老实,开门便是见山,“大小姐,我家小姐晚上要去舅爷爷家吃饭,想向你借那件白色雪兔毛的斗篷。” “呵?”月仪这才转过脸来看她们,见月茵穿着一件银红色织锦梅花衫子,下着同色裙,便笑笑问:“怎么说?” “是这样,上次元宵灯会,我家小姐见大小姐穿着着实好看,心下喜欢。便想借着穿一下,只是晚饭路上用,一去就交他们家的丫头放着,不沾荤气,一定好好的送还。” 月仪还是笑:“是么?那白的虽是藏的深,但多翻一下也无妨,只是妹妹,要穿什么样的衣服去呢?” 月茵一听,出了口气,有些得意的把身子向月仪那边正了正,把那灿眼的银红炫过了,笑道,“老太太新给的月例银子让祥瑞凤做的。扣子用的是鸡血红的玛瑙,姐姐觉得如何?” “好是好的衣服,只可惜,你不会配她,哪儿有拿白斗篷配这种浅色银红的?整个都会肿起来了。”月仪冷笑着说完,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谁也不敢出声,寂静了好会儿,只听的她轻轻拈起一枚瓜子放在齿间,发出一声脆响。 月茵被抢白,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再也坐不住,唯诺了几句便起身要走,月仪几句话抛过去一个梯给她下:“妹妹,等等吧,我另借你一件就是了。”一臂里转眼向绣儿道,“去把上次在余记做的火狐领子芍药红斗篷拿给二小姐,那件到是合适她这身衣服。”绣儿得令,笑嘻嘻的走了。 韩平夜半回去之后,一直舍不得洗脸,让那混同梨花的粉脂清香伴同着自己入梦。他从十五岁起,就开始经历女人,但那些除了烟花女子,下堂妾们,就是寂寞的欲求一染的年轻寡妇。她们借着带这儿来裁衣的机会和他亲近,调笑,打骂。所以,一直在祥瑞凤呆着的老伙计们都说,韩平可为祥瑞凤招来了不少财气。所以,当同时和他出师的杨明成了上海分店的少掌柜的时候,韩平还被老板留在这边总店做师傅,原因除了他的手艺好之外还有,这边的女人可不能没有他。 窗外已是鱼肚白,慢慢的要亮了,回字格花窗已成了淡白曙幕中漆黑的剪影,韩平隐隐看到年少的自己穿着一身白竹布短卦在裁床旁用功。他那时已出落的高高瘦瘦,唇红齿白,很是招人喜爱。染蓝门帘一掀,他看到老板娘走了进去,吩咐伙计。老板娘那时已近四十,肌肤丰艳头发油腻,鬓角上却插着一朵大红的宫纱绢花。她俯下身来往裁床那边掏余料子,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把胸脯擦在了少年的手臂上,柔软的,富于弹性的,一下,又是一下,蹭着他,他顿时汗毛直竖,哆嗦起来,然而她不肯放他,越贴越近的,那些碎料子是永远拿不完的,她在他身边太久太久,以至于他产生了无法忍受想逃开的主意。老板娘的高状身体把他逼到了角落里,她用一大堆碎布料子堵住他,一边拿手解开颈子上的扣子,一颗,两颗,直到襟扣也解开了,“小韩,我的里衣系带扯坏了,你帮我缝缝。”他听到自己在喘气,有一湓火从下面直直的烧上来,而那女人的身体实实的贴了上来,贴上来。黄黄的灯下,少年细长手脚扑腾的挣扎,妇人动情的呻吟,灯油耗完无人去添,灯火如豆,慢慢逝灭,就是长久的黑暗...... 后花园的梨花,果然都开了,满树的洁白如雪,偶有落英。月仪扶着那瘦长的枝子,有一种目眩的感觉。微风吹来,拂面是梨花清淡的香气,凉凉的有花瓣贴上来,像他月下的吻。 月仪轻轻叹了口气,仰脸倚树,全身就在梨花纯白的光晕里了。有细小的喧嚣远远的传来,好像是说笑的声音。月仪睁来眼睛,遥遥望去,只见张家大奶奶陪伴着月茵跟一个挺拔的青年从月洞门走进去,有一点笑语的角子飘来,王少爷长王少爷短的,似是二房将来的女婿。月仪的快乐忽然凉下许多,隐隐触动了李家退婚的旧事,想起昨晚和小裁缝的偷情,只能凄然一笑,长叹一声。 阿林正在店里把一轴展开的紫色织锦一转转滚上,看见戴府的绣儿又来了,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招呼。 绣儿笑笑说:“我家小姐要杭州那边的绣线,全套牡丹花的,再添点金绿色的线。还要一色白的上好汗巾底子。” “哟,大小姐绣汗巾子?给谁的?”阿林向丫头躬下身打趣道。 绣儿白了他一眼道:“你管我们的,成天......”可是那话还没说完就收口了,阿林顺着她的眼光转头看去,韩平倚门抱胸笑看着。 绣儿见了他一下子竟脸红起来,慢慢的低下头去,长长的眼睫一丝丝的映在脸颊上。 二小姐的婚事说下来了,估计就在下个月办,老太太示意一定要办的足够热闹,给上次的不快冲喜,二小姐这次没少收彩礼和月份银子,笑的合不笼嘴,连房里的丫头都跟着时不时收些银钱和旧裳,让别房的下人眼热。 月仪这几日身上不舒服,请完安后回来又脱了衣裳,睡在床上。还没合眼便听见院子里有人在哭,嘤嘤呜呜,好令人生厌。她翻了个身,将面朝里,却听见外头卢妈聒噪起来:“大早儿哭什么?” “二房家的丫头欺负人......”支吾着的是小绫的声音。 “这话怎么说呢?” “我大早过去打水,小苹明明后来就硬要在我前面。我没她高就说了她几句,她倒骂起我来,还说以后有我在这给大小姐打水的日子,长着呢。我气了也要说她,可全水房的人都笑起我来了......” 卢妈正想再议,忽听的正房中什么东西砰的一响,碎了一地般 ,才想起大丫头一早就吩咐了小姐要补睡的事,吓的作声不得。这边厢凤绮已急急过去,把门打开,一进里屋,见床头几上的一套红豆色细景瓷盖碗碎在地上,褐色的茶汁蜿蜿蜒蜒,流了一地。 月茵来得时候离午饭还差一个多时辰,她从月洞门进院子的时候,恰缝西厢房里的月仪正准备起来,才把小脚伸进金绿莲花的钩鞋里面,就看到凤绮进来禀报,说二小姐在正屋候着等她前去帮她挑嫁衣料子。 月仪听了一言不发,只将脚从鞋里拔了出来,重又缩回被子里,冷冷一句:“去回她,就说我不舒服,叫她自己挑吧。” 韩平再次来得时候,梨花还盛放着,却隐隐有了凋零的影子。小姐没有披斗篷,单薄的身子叫他生怜,他抱她入怀,任她在怀里抽泣,直到染湿了他的胸膛。 月仪默默的坐在窗前,望着远天的月亮,右手支腮,垂下大波浪的袖子,苍白而冰冷的清绸,晾了满案月光。遥遥地,传来别院的萧鼓和戏子若有若无的唱腔,月茵爱听戏,要出嫁的姑娘,再怎么任性也可以依着她,就像她那时倾其所有裁制华服一样,新嫁娘有她的权利求的自己想要的东西,毕竟人生一世,只有这么一回。可是,现在呢?她又成了什么?未见面的夫君跑了,婚也退了,那一堆锦绣差点也化了灰。她使了所有的力步上云端,没想一脚踩空,高高的掉了下来,摔的不成人形。这时有那么一个人把她捡起来拼好,她便也无力的应许了,仿佛随波逐流的浮萍,听天由命。但是男人,真是奇怪的东西,不知时便不觉得如何,可一旦入了他的怀,就成了蜘蛛线上的蝴蝶,怎么也挣脱不了,天天只要闲下来,她就会想起他,柔软而甘甜的唇齿,宽阔而温暖的胸怀。可是想再多有什么用呢,他们就一直这样下去吗?月茵从小就不如她,可如今呢,什么都比她要强了。 月仪心里一转到这念头上,那种月夜细腻的愁思顿时云散,固化为悲情的怨气堵上心口,所有的声响都一刹那都变的如刀锋般锋利起来,远远的听见门口挂着的鹦鹉哇的一声叫,如吨刀一般剖向她好不容易维持着的平静,后来,它仍不肯平息,一而再再而三的尖叫,夹着扑扑的翅子声,热闹的声声见血,月仪一下子愤怒起来。 “来人!来人哪!”小姐大喊起来,“把鹦鹉扔到偏屋去。” 最先听到小姐叫喊的绣儿正好接了这差事,用杆叉把鸟笼卸了下来,放在地上,里头的鸟儿扑扑的飞着,哇哇又叫了几声,“嘘——”绣儿蹲下小声吓它道:“你再吵再吵,叫卢妈把你的白毛毛拔光,配上天麻火腿炖汤吃。” 鹦鹉听了这话,吓的再不敢吱声,栖在杆上直罗嗦,绣儿得意的把它拎起来走了。 月茵定做婚服的事情本来应该顺顺利利的,可是,却在王家那边卡了一下,那王少爷前阵去上海,正缝着新式旗袍在上流社会和风月场所同时兴盛。年少气盛的男子被那艳异的装束吸引,产生了一个极大胆的念头,他渴望他的新娘在新婚的时候穿上大红织锦的旗袍,不用红盖头,让她的美丽最大限度的当众绽放出来,在艳光四射的同时也给予他一个男人最向往的情欲高涨的酣畅。 所以当上海名伶小丹凤的照片被王少爷亲自送到的时候,戴府沸腾了,老爷太太们分成两派争论,只怕没把戴府掀翻,当着老太太的面,反对派说:“现在的年轻人,成何体统?千金小姐都要装束的和青楼女子一样才能出嫁吗?革命,外头天天革命,革来的就是这种伤风败俗的东西吗?”支持派说:“听说那衣服是跟洋人学的什么立体剪裁,洋人几百年的贵妇都是穿那种衣服,这种也好啊,只需要过去半件衣服的料子。”“可是那是什么东西你们知道吗?那个什么小丹凤里面居然不穿裤子......”纷纷扰扰中,凸现出静坐的月仪白面红唇严妆的脸,轻轻打着扇子,忽明忽暗。 “好了,大家都静一静,老太太要说话了。”侍立一边的翡翠听老太太咳嗽了两声忙发话下去镇住众人,大家一下子安静下来,个个翘首盼着。 “他要月茵穿旗袍就让她穿吧,免得又被别人说成是守旧的人家。我看了那个画,那衣服确实好看啊,只是开叉那确实有点不象话,就这样吧,那叉就不开了,做成裙子,你们觉得呢?”老太太慢悠悠的一席话当场稳住了局势,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月茵的一颗心砰砰直跳,脸上涨的通红,微微喘气。而月仪的神情却是与她冰火两重,淡淡地,冷冷的,慢慢的把下巴儿抬了起来,斜斜地敛下眼睫,咬紧了嘴唇。 清晨的时候,绣儿照平日把备好的衣服送到小姐房里,雕着孔雀牡丹的镜框中,清光如水,小姐的面容,比平日还要苍白,可嘴唇却上了很浓的胭脂,比平日更要红。此时,她着一袭洁白衫子,只在掐腰和半个领子处晕了淡淡月光般的青华,是细密如织的花。 月仪从镜中瞥见绣儿衣案上的柚色衫子,幽幽叹了口气说:“没有更好的衣服了么?” “鲜艳的常服前几天都轮着穿过了,如果大小姐不喜欢,我再去找几件来,只是料子素净些,这,可是小韩师傅亲自缝制的。” “他好久......”月仪说了半句的话见凤绮在一边,只能生生咽回去,悲伤的低下脸,乌黑的秀发垂下半边来,掩了小半张脸,益发显得楚楚可怜。她细白的手指伸向绣儿胸前,拈起扣子上系着的掐丝银针筒,从里面抽出一根针来,没等边上两人拦阻,就一下子刺上了指尖,看着那鲜红的血珠慢慢地渗了出来。 在妹妹婚礼的那一天,月仪精心梳了个凤尾如意鬓,簪上八宝青鸾金步摇,戴上珍珠水钻银耳坠。足下塞了许多棉花,穿一双珠绣高底小皮鞋。化妆的时候没抹颊上的泪妆,把一双细眉修画成一弯新月,嘴唇也照着小丹凤的样子格外涂抹的隆重些,比往日单纯的隆重减了很多繁复,但从骨子里却透出一份成熟的妖娆来。 小姐已是女人了,和做姑娘时自然不同些,但是......绣儿不敢多想,最后便把红色的薄绒斗篷给她披上,一路送出来。 当送亲的长队进了王家院子的时候,真的是隆重而热闹的地方,比月仪当年出嫁尽也胜出几分来,月仪从轿子里出来,冷冷的仰望湛蓝的天空,红绫罗带,轻盈而热烈的飘舞,她的心中充盈着奇异的紧张与快乐,她要当众撕了大婚的妹妹的脸!如此忽视和轻薄她的家人的面子!站在小姐身边的凤绮听到小姐发出的冷笑,不禁周身一寒。 进的正厅的时候,已聚满了两家的宾客,一边是在南京开有钱庄和织厂的王家,一边是本地旧族戴氏,当地国民政府的要员也携夫人来了。大婚的王少爷远方的堂兄是位年轻魁伟的军长,名剑雄,字仲云,也一身戎装的从老远的山东来参加侄子的婚礼,在长袍马褂的男人们之中十分惹眼。月仪就在他的对面,却正正迎着他的眼光,他眼睛发亮的望着她,月仪被他看的生厌起来,扭过脸去。 新娘子就要来了,月仪的心剧烈的跳了起来,很快很快。她的胸口滚烫,指尖却是冰凉的,慢慢地,她把身上披的那件火红的斗篷解了下来,露出里面华美的真丝霓裳,鲜青蓝大牡丹花的色彩一下子便从诸位客人的红装中跳了出来,修长娇艳的身躯,精美绝伦的旗袍,细小闪光的水钻珍珠,刹那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月仪疯了似的将本末倒置,居然在新娘踏进正厅门槛的那一刻,把所有人的目光全吸引到她的身上来,如此艳美的姿容与服饰,相貌平常娟秀的月茵哪里比的上?而王家一边,新郎的目光目不转瞬地投向月仪,竟看的痴了。 在新娘一侧扶持的媒婆的脸色一下子变的煞白,月茵本来是一脸羞羞答答,婉转含笑的,但在这样的场景下,竟也目瞪口呆起来,眼里一下子就有了闪烁的泪光,在她一边扶持的陪嫁丫头莲香都感到二小姐的身体瑟瑟地发起抖来。 月仪就这么站在那里,仪态万方的迎接着所有主人与宾客刹那如烟花般四溅的眼色,就如同最美的牡丹花在不合适宜的时刻盛放,承受着愤怒,惊诧,嘲笑,嫉妒,垂涎等等各种各样的目光。就像被仲夏的暴雨沐浴着,让她快意,无比的骄傲着。她看至亲至骨肉,却隔甚路人的妹妹向她投来绝望而悲愤的目光,她感受着深慕旗袍的新郎和其它男人们惊喜而贪婪的眼光探询着她身下高高的分叉...... 月仪遥遥的与妹妹相对,她看到她秀丽的脸,慢慢地变形了,咬牙切齿无声的咒骂着她,她快乐的看着她的难堪和痛苦,风情万种的伸手拢了拢略有点起毛的头发。 婚晏不欢而散,二奶奶气的不行,不停地数落王家的下人不会办事,大奶奶自觉颜面无光,一回到戴府就称身体不舒服早早睡下了。老太太却是精怪,让翡翠把大小姐叫来,一点也没有责备她的意思,而是招手叫月仪过去,和她并着坐在烟榻上。月仪自知做错了事,垂着头静候老祖宗教诲。 老太太的身上,有一股子奇异的味道,像是放久了的檀木盒子,混着一点烟尘气和原来旧脂粉的香味,月仪看到她细密五彩福寿花样的祥云织锦大衫下摆,奶白胚叶包边水青绿掐牙,缕银麒麟盘扣,翡翠玉莲花金三事儿挂链,红珊瑚念珠,银丝菊花透雕羊脂玉大襟盘扣,高高的元宝领子,双鲤流水如意翡翠耳坠。 织锦堆银的重重叠叠让她觉得好一阵恍惚,老太太却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柔和地说:“我的长孙女儿,你今天穿的旗袍真是好看。你居然像我年轻的时候那么爱漂亮,那么好胜。那时侯,我曾经亲自剪乱过自己亲姐姐的新样式的衣裳。” 老太太说着说着就冷了下来,停了停,慢慢地,“可是你居然不懂规矩,也让所以有的人说我们戴家不懂规矩,我的亲外孙女儿,你告诉我,是不是长大了,你的心就乱了,不中留了?” 月仪感到了老主母的一只手探进了自己的旗袍分叉里,像一小截朽木在她光洁的皮肤上摩擦,月仪低呼出声,羞涩的想跳开,但老太太把她手抓的铁紧,她根本无法逃脱。老太太掐住孙女儿大腿面上的一小块皮肉,生生拧了起来,尖尖的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再狠狠一揪,月仪吃疼尖叫一声,浑身都卷了起来。 凤绮被叫来接走了小姐之后,老太太叫翡翠去请大奶奶来,小丫头阿珠说大奶奶睡了,老太太一下子打断她的话,厉声道:“现在就叫她来,说是我叫她来!” 大奶奶来的时候,老太太也请她靠边坐了,她说:“王家的那个行伍出生的堂兄来提亲了,先前,王家他们也有这个意思。单是他家的亲家母对我说过,我也一口应了,只是他不在这边,可是人家来了,住不过几天就要回山东,我们把月仪的亲事办了,让她跟他一道回去吧。” “这个......老祖宗,我从前没听您提过啊,这么快怕是不好......老二不才嫁出去么?” “不快,月仪是退过婚得人,年纪也大了。我们一直欠了她的这份情,心里不好过,只要有好点的就赶紧把她嫁出去吧。”老太太利索的回答道。 “可是,老祖宗,我们把月仪嫁的那么远,你就这么舍得......”大奶奶很有些不情愿。 老太太淡淡的说:“月仪大了,不能留在家里,你看今天明明是老二的婚事,她偏偏在这给炫耀出来。满屋的男人全向她身上瞟,不趁早把她嫁出去,让男人管教,不知以后会出什么乱子。” “呵......”大奶奶模糊的明白了一点,不好再说了。 老太太笑起来:“只不过嫁一个女儿而已,让她跟到山东去,和军长过日子,可以住公馆,吃香穿锦,都是好的,亏不了她。” 大奶奶点头应允:“还好,老二的婚事刚过,我们随后再选一个吉日办一个,没用完的红绫花烛也可以充进去,够省事的,只是,你仔细点不要让她随便出去,这几天了,不要出事。” 王剑雄来的时候,戴家招待的十分热忱,月仪却老大不高兴,一是这年轻的军长壮实得像座山,脸上笑起来竟带些凶相,二是行伍出生的人,在席间总有太重的匪气,三是家人正好把他安排在她的身边,他便实在是得意地和她说话,尽情的上上下下地打量。月仪被他看的发起慌来,借故离席却被母亲一把扯住,“好好坐着。这可是你将来的夫君。”大奶奶悄声说道。月仪一听,呆了半晌,手中的象牙银筷掉了下来。啪嚓一声摔成两截。   月仪回到房间,恐惧的战栗起来,月光从雕花的窗子漏进来,月仪白色的镂花衫子被染成的淡淡的青蓝色。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她是把快乐和理想寄托在衣服上的女子。她喜欢的是韩平,因为他可以做很多很多美丽的衣裳,但他也是可恶的,趁着她的理想夺取了她的贞操,而如今,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感到有比争夺美丽还要艰难的事情要发生了,她不愿也不能嫁给那个男人,她已经是韩平的人了,只有找到韩平才能想办法,她现在就得去找他才对。 “凤绮!凤绮!” 月仪在房里高声叫了起来,凤绮急急过来,问:“大小姐有什么事吗?” “去叫绣儿来。” “绣儿不在了,今天吃饭的时候,翡翠姐姐带了几个老太太房中的丫头过来,把绣儿换下去了......” 月仪手心发出汗来,她抖着声音问凤绮:“我真的要结婚了么?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小姐,应该就过不了几天了,老太太是早已答应过他们的,是二小姐和王少爷好的时候,王家奶奶就过来提过的了。” “我怎么过去都不知道?我不要嫁给那个粗人!” “小姐,不要这样子,这一次那个王军长真的很喜欢你,你看出来没有?他一见你眼睛就直了。” “我不要嫁给他,不,不要,一辈子都不嫁也行,我不要嫁给他,我不喜欢那样的男人,看了就心里难受......”月仪慌乱起来,“凤绮,他一手就可以把我的脖子扭断的,天天带着杀人的凶器,我真的很害怕,你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小姐已经有心上人了。”凤绮笑着说,“可是,小姐终是要嫁人的啊,我也知道小姐喜欢那个小裁缝呢,可是衣服又不能当饭吃,而这个王军长,却是什么都能给你的。” 月仪呆呆的看看凤绮:“你说什么?你在说些什么......” “小姐什么也不要想了好,安心睡下吧。”以前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凤绮一下子便打断了她的话。月仪不觉间竟流下泪来,不再言语。 韩平知道月仪要出嫁的消息是在戴家定了大量丝绸准备嫁妆的时候,他感到一切来得都那么快,原来酝酿花一到两年的时间攒一大笔钱诱拐小姐,独享美色的阴谋现在就要立即实行,这让他慌张起来。 带走小姐无疑是一个及其冒险的行动,但是总比他一直在这个小城镇里给别人打工做裁缝要好些,说不定还能在那头开一家店,在满足她的同时也可以养家糊口。上海,南京,成都,都有祥瑞凤的分店,有他的朋友,他都可以去的,但是,北边和靠海的地方,总怕会有战事,还是内陆好点,但成都仿佛大了,熟面孔又多,认出来了也不好,倒是听说当初学手艺的一位师兄在昆明,那里隔着贵州的高山河流,远在世外,总比别处要好,只是,他手中的钱怕是只够两个人的路费和一些必须用品,就算小姐这边带些首饰,也不能是抵用的东西。 但一切困难会慢慢克服的,世道这么乱,只要出了这一块地方,便是自由的了,至于小姐,他做了她的第一个男人,她会死心塌地的跟他。所以一切想下来成问题的便只有钱,他得要去借点钱好,可是,找谁呢? 小伙计到戴府去送南京来的样料,受了韩平的托将一叠七彩宝相花织锦亲自送到了月仪手里,他照着主子吩咐的话说:“小韩师傅说这是南京新花样的贡锦,国民大总统的小姐在这次的国庆会宾仪式上就是穿着这种面料做成的衣服。小韩师傅叫我拿给小姐,请小姐仔细看看。” 凤绮于是接了准备展开来,月仪忙道:“慢着,凤绮,你下去加杯茶给我吧,我自己看。” 凤绮听命出去了。月仪急急将那小匹织锦展开,见底上缝着一小字纸,上面写着:“若要厮守,惟有携奔。”外头已听见凤绮过来的脚步声了,月仪情急之下咬破手指,写了“诺”一字,便把料子叠好,刚掩上血字,凤绮已端了茶盘进来了。 凤娇楼是夜晚城中灯火最辉煌的地方,这一向是商贾云集,生意最好的时候,韩平一进花街,马上就有一大群浓妆艳抹的女人围了上来,那些中下等妓院的女人用鲜艳而俗媚的仿缎料做成的紧腰衫子与旗袍,簪着大红色的娟花与雪白羽毛,脖子上带着滴溜园的用贝壳粉压成的珍珠项链,腕上的镀银绞丝镯子响的叮叮铛铛。当她们挨的很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的时候,便可以感到一阵阵扑面而来的浓香,她们用甜糯的软语蜜蜜的招呼着他:“小裁缝,快到我家里快活去,你长的这么俊,不要你多少钱......”韩平推开一个又一个,她们那样忘情的扑向他,在他的脖子上按下一个又一个唇印。 月仪把手对着镜子笑着,向两边发问道:“你们看,我的唇和我的血,哪个更红?” 使女们哪里答的上来,都在一边目瞪口呆的立着。结果是大小姐颓然自答的声音:“当然是我的血更红。” 她们看到她把指尖上的血轻轻抹在唇上:“但是,最红的,偿起来都有那么一点腥味,它不像胭脂,却是苦的......” 绣儿看到,镜中小姐的神情有一种未有过的坚定,瞳仁几乎变的纯黑,硬如石子一般,不起一点波澜。 张师傅还没有回来,祥瑞凤却接了太多的事,那些贵太太小姐都是指定要韩平来裁。特别是戴家二小姐的嫁妆,更是繁复罗结,竟比大小姐时还要隆重,并有珠绣新款旗袍,一时真的忙不过来,再加上碧月这段时间几乎是隔两天就来一次,从院子后门进来,不让人知,与他相会,少不了枕席上的厮磨。每日忙下来便是倒头就睡,竟顾不上与戴家大小姐幽会了。 晚上的时候,放了店板,阿林正准备去厨房烧水,听得门外“砰砰砰”有人敲门,便放下提壶问道:“谁啊?” 外头传来一个女孩子细细的声音:“做衣服。” 阿林想也没想就回答道:“今天晚了,师傅们都休息了,要裁衣,明天来吧。” “是阿林吗?”外头女孩子的怯怯声音变的欢喜起来,“阿林,是我,我是绣儿,你快把门打开。” 门开的时候,阿林一下子楞住了,绣儿背后亭亭玉立的少女是他从未见过的,虽一身都在薄绒昭君蓬里,脸也微微低着,掩在帽中,但那娇媚绝妙的姿容却是让他惊艳。绣儿向呆若木鸡的他笑了笑,一手拉上门,扶了小姐向里走了。 韩平见月仪自己找来了,吃了一吓,忙起身上去,小姐放下帽子,一络乌发如水磅垂到颈弯里,映着那洁白的面颊,让他不由自主的伸手过去,顺着那长发抚摩,直到梢头。触到她的胸口,却有好些的冷,韩平心中一悸,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却听得她在臂中哀怨的喃喃:“为什么,为什么不来见我?你是不是把我忘了?”他不说话,合着眼抚摩她纤小的肩背,“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我今天是怎么跑出来找你么,要不是绣儿她姑爹带人植夜......”她的话腔里竟带出哭音来,他感到她的眼泪一颗颗的落在他的怀中了。 “你是不是,一直在赶月茵的嫁妆?听他们说,全要你来做,一共有二十多件......还有一件珠绣鸾凤的旗袍?听他们说,这次,光嫁衣就给她做了四件......可是王少爷还是要她穿旗袍。”月仪在韩平的怀里抬起脸来,“你是不是为了做这些衣服就顾不上我了?为了给她做那么美丽的旗袍......” “不......我......”韩平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紧紧的搂着她,温柔的抚慰她。 她终于抬起头来,在他的耳畔,轻轻吹出一句话:“我喜欢小丹凤穿的那种衣服,我从来没有见过比那更好看的衣服了,你给我做一件好么?”韩平一怔,小姐轻盈的笑起来,如同细雨中湿润的花,“我可以脱了衣裳让你来量,那衣服一定是要合身的。” 红铜的灯台上,烛光摇曳,月仪脱下薄绒外蓬,未免把衣服弄赃,便坐在床头,一颗颗解开盘扣,露出里面的白绸里衣。韩平屏住呼吸,看着她把那件什锦牡丹的外衫慢慢的褪了下来。“不必要脱裙,可是,你的里衣也太宽大了。”韩平去拿皮尺,声音都颤抖起来。 月仪有些害羞起来,踌躅了一会,便自己去解里衣那细密圆小的扣子,韩平想阻拦,又不想阻拦,可是,他分明是骗她的,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办,呆呆的立在那里,直到真的见到了她细白的肌肤和艳红的绫质肚兜的时候,那情形一下子变的惊心动魄,他再也无法镇定下来,仍掉皮尺,一把抱住她,月仪本来就有心于他,此时脱下衣服裸呈相对,更是娇羞非常。 韩平陡的拥抱这柔软的温玉滑香,已是骨酥魂散,哪里肯放手。过去,对一直心仪的她,只是恋人般浅尝则止的亲吻与隔着衣服的抚摩,而此时,哪里比得往昔?韩平不顾她的抗拒,将唇牢牢的按上去,舌探进她的嘴里,万般的恳求......韩平全身心的覆盖上去,完整的,深入的,他感到她浑身一阵战栗,痛呼出声,他再一次用嘴堵住她的唇,堵住她的叫喊。渐渐地,激情满涨起来,他已控制不住自己的狂野了。 她就是一匹丝绸,迤俪千里的织锦,铺就他狂热而欢畅的梦想,自初见的那一天起,仿佛就直白的向往着这一刻,她是美人是尊贵的小姐,而他却身份低微,但是有了这一夜,他便不再是他,而是戴家大小姐的情人,真正的情人。 绣儿把月仪送到房间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月仪撕坏的沾血底衣不敢拿回家里,直接给韩平收了起来。绣儿去打了个热水来,侍侯小姐洗完,便扶她上了床。不敢点灯,一切都黑漆漆的,谁知她刚给小姐掖好被子,就被小姐一把抓住胳膊,月仪的脸,从后面埋在她的臂弯里,刚烈的抽泣声之后,是压抑的哭声。 消失了一个多月的花碧月来到祥瑞凤的时候,店里的伙计们几乎都不认得她了,只见她长发一面垂肩,烫成了大波浪的样子,身上穿着刚从上海流行过来的长旗袍,料子是胭脂红大花的丝绸,领口与襟还是老样式,但从肩处却接出袖子,只到上半臂,露出白生生的两条胳膊,只在肘处叠叠的围了一块奶黄色碎花织绒披巾,腰上收了六处,圆圆一围,把胸和腰实实显了出来,下摆开叉直到大腿,里头却没有穿裤子,薄丝的透明晶亮柔细,类似肌肤。乍一看去,好像裸着的女人。 掌柜的看是小韩师傅的老相好,不能怠慢,忙上去招呼,心下怕正经人家的女眷看见了不好,便叫阿林直接将她引到韩平住的里间,侍侯她在椅子上坐定了,拿出一套青花釉下彩瓷盖碗斟茶,才兑上茶卤。 碧月便斜着身看见了,摇手笑道:“我不要这个,就用小韩平日喝的那只紫砂杯吧。茶卤也要他最爱的金桂,不要好的,就平时喝的那种。”阿林听了又是点头,碧月的美艳那么近的在他的眼前,让她感到窒息,越发把头点得像捣蒜一样。 阿林出去之后,碧月环顾一下四周,见乱的实在不成样子,便起身给他收拾,25岁的红妓,已到了托人的时候,可谁也看不上,多少银钱也不愿去做达官贵人的下堂妾,一心就念着只有一间斗室栖身的小韩师傅,吃好的想给他留点,穿好的想给他看着,仿佛本就是他的人,只是谋事实在要去的太远,而相守的日子又太少太少罢了。遥遥地,想起过去的事,那时小韩被她的美艳所惑,用尽所攒银钱来与她共度一夜,良宵之后,他拢紧她的双手在胸前,说:“我一定要好好学手艺,多裁衣服,好好挣钱,将来带你去上海开店,过属于我们自己的日子。”此后她无论受多少苦都记着他这句话,只这一句,便让她把其他的全抛开,一心为了将来能和他好而努力,省下衣服之外的花销,一分一的厘收到盒子里去,只待时机成熟了和他一起去上海,过天堂般的幸福日子。 这次跟朱次长去北平,陪的是洋人,受的苦没法儿说,连命都差点搭上.朱次长拿红纸包好的大洋给她的时候,她的手心都出了汗,染上了那红色,像胭脂一样.她还带回了刚从风尘场所流行起的新式旗袍和几色东洋料子.这些美丽的织物放在藤编的箱里,弥散着植物染料清苦的香气,一路上想着他见到时的欢喜,真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欢愉. 待收好了桌椅,碧月便踢掉两只小高底皮鞋,光脚爬上床去给他叠被子,拢着拢着,却从枕头底下拉出一条女人的白绸底裤来,碧月心里咯噔一下,仔细看看,居然还有新鲜的血迹,那种白绸面料决不是普通人家的女人穿的起的,但若是子血的话,只可能是一个大家小姐. 她呆了呆,一股酸流直涌上心头,又趁着势儿直涌上鼻眼,眼睛一下子便红了。正伤心间,听到外头脚步声,她正想把汗巾收好,却听得是阿林的声音:“碧月小姐,这一会茶怕是凉了,我提了滚水来,再给您斟上。” 她不禁心生一计,笑笑转身斜签着坐在床沿,佯不经意道:“阿林,这几天生意好么?” “好的很哪,也不知师傅不在的时候为什么也这么好,也许大家都是冲着小韩哥的手艺来的。” 碧月一听这话中有底了,忙紧跟着问:“有多好?晚上还有人来呢?” 阿林是个榆木脑壳,问什么就真的答什么了:“当然有,不,前天没有,昨天真的有哇,还是戴家的人呢!” “是哪一个女客?” “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有一个是戴家的丫头。” “阿林!”只听得门口发一声喊,阿林一吓,放下手中的活计,是韩平进来了,“说些什么话?还不快去给我也倒杯茶来。” 碧月面上不露色,坐在他对面媚成了一朵花:“何必再去倒水?我用的就是你的杯子,一并儿喝了就是嘛。” 韩平会意,端起杯子尝了几口,茶没喝完手却伸了过去:“许久不见,就换了个样子了,好张扬的衣裳,真真是撩人。”说罢一把扣住她粉嫩的脖子,细细抚摩下来,已熟捻的解开她的蝴蝶盘扣,待解下第六颗扣子,往下一拉,脱了半截儿,一抱便上了床。 碧月和他吓嘻嘻的缠绵,欲迎还拒的:“哎呀呀,别把人家的新袍子弄皱了。”一边顺手把那块白绸底裤塞到枕头边自己的披巾里去了。 王,戴两家的婚事越来越迫近了,祥瑞凤那边也在紧锣密鼓的操办。而这个地方头一款的旗袍,竟裁了两条,一条是南京贡锦,大红色绣双凤呈祥的旗袍裙,挂在店中的戴府专柜里,而另一条,是杭州丝绸,两边开叉的正宗新式旗袍,艳青蓝底漂粉红描金大牡丹,镶牙白包边鲜桃红掐牙,百合花型法兰西蕾丝翻边高颌领,及肘收臂大蕾丝荷叶边飘香袖。小珍珠水钻手工缀花边,嵌翠镀金路路通纯银扣,平铺在韩平房内的裁床上,边上放着用纸包得好好的玻璃丝袜。 我看到月仪拿到衣服时嘴角的冷笑,那么美丽而光华灿烂的衣服,她将像一只盛装的凤凰投入烈火般投入月茵的婚礼,以美为刀刃的杀灭一个新娘应得的光辉。她对衣服不可思议的执珠,对美不可思议的爱欲让现在的我们感到匪夷所思,她是最美的女人,固执的认为所有最美最好的东西都应该属于她的,包括无人敢穿的旗袍。她从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衣服,她是因允许穿她的妹妹嫉妒的发狂了,她是为妹妹不能完整的穿她而嘲笑了,她居然做出这么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来,她要告诉众人,没有人能比她更美好。这旗袍是为她戴家小姐而诞生的衣服,她是属于她的,就如创造者韩平也同时属于她一样...... 当神灵降在这样美人身上的不是美好而是悲惨的命运时,这命运就格外有了一种绚丽的色彩,也因烟花样燃烧而愈加凄艳,偏执的月以小姐像一个重重叠扎的鲜艳纸人,一下卷进烈火里,烧了个火光万丈与彻彻底底。 当年,他还在做学徒的时候,沿着这条路来给凤娇楼的红姑娘送衣服,一路上被这些女人搅的脸红心跳。待到进了楼里,惊见碧月姑娘的如花美色,刹那呆若木鸡。花碧月那时只独自吃着红瓜子,不理他,清馆人的秋菱上来侍侯才懒懒地张开手臂换上新衣裳,可是那衣服仿佛做小了一点,在胸口紧紧绷着现了出来,韩平羞红了脸不敢过去,碧月一展手笑道:“过来啊,量量,给我放一点,弊的慌。”他于是过去,却摸到了她丰满的乳房......他紧张的一缩手,两个女人都咯咯的笑了起来。待量身完成,下了楼,韩平刚走过窗下却被一条从上面落下的丝帕兜头罩住了,他一把抓下丝帕,抬头看上去,花碧月正倚窗对他笑着呢。 韩平在花街上走的很艰难,那些女人,一听他要去凤娇楼,越发尖叫起来,死活扯着道:“干吗一定要去那?不过多给的都是她们的阁子钱,其实人都是一样的!”韩平叹了口,继续拨开她们,心里涌起一阵苦涩,他去找花碧月,只不过是问她借钱而已。 到了凤娇楼门口,韩平一阵哆嗦,新来的门口的姑娘不认得他,扬着帕子招呼了几声,被一个熟的姑娘看到,笑笑对她们道:“快别浪费殷勤了,这位是碧月姐的常客呢?”“咦,是常客,怎么不见来呢?”“哪里,是碧月姐自己常去他那出局子呢。”“呵......”众妓女都知道是碧月倒贴的相好了,一个个掩口捂独,哄笑起来,把韩平臊的一脸通红。 碧月阁里,烛红冉滩.,刚来不久的清水星儿正帮着梁婆收拾姑娘的房间,花碧月想是刚刚出完局子回来,累了,到里间休息。韩平轻轻走进去,见罗帐半卷,碧月正靠着一只绣缎圆枕,侧躺在床边的贵妃塌上抽着水烟,秋香色大朵茶花样旗袍领襟扣子全都解开,露出雪白的香肩一角,秀发散乱,一手支着额,额角上面贴有叶记止痛防晕的清凉膏。旗袍开叉甚高,前襟此时斜披下来,大腿撩人外露,一只脚上幽幽的悬着一只高底红缎拖鞋。 星儿细细的抹着梳妆台上的螺细檀香镜子,把姑娘吃剩散落在台子上的红瓜子一粒粒拣进一只玛瑙的八角果盒,再把瓜子皮儿,金橘籽儿统扫少进巴掌大的漆雕小唾盂里,新启用不久的缅玉香炉里还燃着大半轮茶花味道的篆香,她正琢磨着要不要把它熄掉,却听的里间“砰”的一声,然后就是扭打的声音,清脆的巴掌响夹杂着姑娘的骂声和婆子的劝阻声:“我道是今天怎么巴巴儿上门来讨好我,原来是来讹老娘的钱的!不要脸的小白脸,拆白党,吃软饭的白眼狼,讹老娘的钱!我的钱也是那么好挣的么?” 骂声虽然不大,但尖利刻薄,嘶哑而痛楚,像一条蛇吐信时的尖声咆哮,韩平掩着脸被哄出来,连带着一只飞出的拖鞋,一下子砸在他的胸口上,他负痛捂着弯下腰去,里头又嗖的一声飞出一支银烟枪来,差点鞭上他的头。 星儿实在是看不下去,忙急急进去劝姑娘,碧月已经被梁婆拉住,手上却抓起一只银胎珐琅的小盒子欲再砸,星儿上去抓住她的手劝道:“姐姐可别,这个好几十两银子呢?”一边转头向韩平喊叫道:“还不快走?可别花了你那张俊脸,没地吃饭啦!” 韩平灰头土脸的转身想离开,却听得碧月止住了骂声,咯咯的笑起来,高叫道:“慢着,别走啊,不要钱了?好歹那么一点老娘也给的起不是?” 韩平怀揣着碧月扔给他的盘缠踉踉跄跄的回到了祥瑞凤,天色已黑的厚重如漆,这几日的夜着实奇怪,整个儿的似锅盖般密不透风,连星星月亮也没有。他暗暗庆幸自己鼻青脸肿的丢人模样没有被路人发现,回到家里的时候,韩平长长的舒了口气。 这边凤娇楼的碧月阁里,花碧月已气的快要奄奄一息,她的再三逼问终于让韩平吐露了真言。她心里有个底,所以韩平一干七七八八的理由全都露了馅,她的心像撕毁一般的痛,虽然明白这男人持貌无恐,本性轻薄,不知跟多少来找她做衣服的烟花女子和浪情少妇说过与她同样的话,但自她与他相好之后,他便收敛了许多,不再和她们来往,竟有和她相守的心,可是这一切的认真却都让那个戴府的小姐生生给打破了,她很悲切,但也无奈,到了绝望的地步,她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她比的,她是金枝玉叶,是贵家千金,是男人们心中最美好的一个梦,而她,不过是一个急切想找个可托身之处的一朵残花——趁自己现在还未年老色衰...... 正悲伤间,听得外边星儿欢欢喜喜的叫了一声,进得屋来,手上扬着一张居票,笑嘻嘻地说:“碧月姐姐,好事儿,王府的夜宴局票!” 碧月听了,没好气的问了一句:“什么好事儿,没看见我累么?死丫头也不知替我挡一下。”一边拎身过去,把腿放在塌子的脚垫上,“给我回了,就说我今天不舒服,叫他们另请姑娘吧。还有,回完了,给我打热水洗脚。” 星儿听了,不敢做声,垂下手来,一边应着退着出去,还没到门口,梁妈这时却进来了:“姑娘,可别,是王府的局票......” “王府哪个王府?烦,我今天哪儿也不去!” “就是出手顶阔绰的王次长家。这次有些军政要人,少不得摆出大赏来,上次跟戴家二小姐的婚事不也是操办的挥金如土吗?我说姑娘,做了这一晚,一个月怕是不得做都抵了,快快,星儿去打热水了,洗了脚之后,我给姑娘梳头换衣。”梁妈老了,牙掉了几颗,讲话总有些透风,一旦兴奋起来更有些模糊,竟像吹出来的一般。 但碧月却是听的明白,她几乎是一跃而起的从塌上站了起来笑道:“再累都得去,没有任何人靠的了,我得拼命挣钱啊!” 王家果然是灯红酒暖,金碧辉煌,为了好好招待今晚大驾光临的军政要人,王次长特意请了城中一等妓院凤娇楼,弄春楼的当红妓女逾十人,其中有在上海参选十美入选的名妓花国后主——惜方玉,有出生满清贵族没落沦尘的张二小姐张秋菱,有弄春楼的台柱红牌名妓陈碧云,有被誉为倾国之貌,色艺双绝的凤娇楼花魁林娩清。可说是整个夜宴场都是繁华迷人,国色天香。 花碧月在星儿的陪同下入了场,着一袭紫红色细绒斗篷,本来就有点疲倦,局票又送来的晚了,再加上心里倍感交集,脸上已是略略发青的苍白。在众多的名花之中反而不太显得出众,气焰压低了许多,脱下斗篷后,她那短袖紧腰的立裁苹果绿纱样旗袍把整个人都融成了一块青色的玉,润泽而软弱的坐在一角。 酒宴之后的舞会,众美人大都陪着客人跳舞尽欢,可花碧月却在转了两个舞伴之后因体力不支,便叫了一杯红酒在桌边休息,才稍微缓过气来,又听见走向自己的脚步声,她垂目望去,是一双高筒军靴,再往上看,见是一位气宇轩昂的军人,身形高大威武,眼眸如星,气势摄人不容拒绝。 “这位应该是王剑雄军长吧.....”碧月听到有人小声的说道。 戴府的清晨,凉风如丝,昨夜下了一会雨,沾湿了小院里的花草,越发显得幽艳凄迷。凤绮托着满案待换的衣裳,走进正屋里来。小姐已经从床上坐起,默默望着床沿发呆,凤绮过去唤了她一声,她才从恍惚中醒过来,空洞搬的看着她。 月仪的目光从凤绮的脸上慢慢游移到她的手上,只见她捧着的乃是上次韩平补做的鹅绒折枝牡丹秋赏,越发痛楚。背过脸去又哭了起来。凤绮见她这样,便坐下安慰道:“不过是一个成衣匠罢了,喜欢他什么呢?其实小姐年纪太轻,喜欢衣裳就以为是喜欢上人了,哪有这样的事呢?”见她瘦弱的肩膀着实抖的慌,便从后面轻轻抱住,细声安慰道,“快别哭了,一大早就哭,当心眼睛肿,请安的时候叫老太太看到了,指不定又捉住哪个问来问去的。” “又?”月仪一惊,忙紧用手帕草草拭泪,扭过身来,问道:“你说的是什么?她过去也盘问过你们?” “这个......”凤绮犹豫了一下,四处看看,压低声音说:“其实老太太早问国了,绣儿和小绫都叫去了,可是她们又知道什么呀,那时因为二太太娘家出了事,她又只有二小姐一个女儿,必须得去照看,那里没有可以上的台盘的丫头,莲香也呆的很。于是二太太不放心,便请老太太出面,在家里找人,把我也要了过去替职,这边管事的觉得绣儿伶俐,便让她代我来侍候你。结果自打你穿了那旗袍,老太太就不知想些什么了,赶紧把绣儿叫去盘问了半天。” “她怀疑绣儿什么?绣儿又说了什么没有?”月仪听到这节骨眼上,赶紧着问。 “呵呵,她哪能说什么,我们做丫头的自是不敢犯事,若是真犯了事,哪能由主子来盘问?招了不是死路一条么?就咬紧牙,什么也别说。”凤绮笑起来,一边给小姐穿衣,扣着扣子,一边又说:“老太太不放心,就把小绫叫过去,一唬一吓的,我们都知道小绫是老实人,可她是什么也不知道,再逼也说不出什么来,老太太就信了绣儿的话,但还是不放心,便把她打发到三房去了,后来听说跟三房去了乡下守地收租,我们也见不到了。” 月仪松了口气,脸色好了许多,凤绮见她这样,又是嘻嘻一笑,暗语道:“小姐莫不是真跟绣儿有什么勾当?” “哪有的事?凤绮,你又要跟我作怪!小心我撕你的嘴?”月仪板下脸来。 “莫不是......。”凤绮正要再闹,只听得外面张妈在催了:“凤绮,时候不早了,快侍候小姐梳洗,前去请安吧。” 如今的我们,一直在追寻那个故事的转折点,是什么成就了月仪奔赴一个那样奇特而又悲凉的命运,生不能而又死未就,就这样漫长的凌迟下去,受着无穷无尽的折磨。 这个关键的人物是凤娇楼的碧月姑娘,她居然因那次夜宴上的偶遇而成了王军长的情人,几天来就立刻打的如胶似漆,王军长魁伟健壮,不但对她出手大方,而且床第之上,很是了得,叫碧月受用的不得了,半个月后,竟只想靠着着一个恩客,把别的什么老头子,小白脸,干瘪猴儿,肥胖猪头,还有只会看不能用的银样蜡枪头统统踢出了碧月阁。连日里来,英雄美人,缠绵不尽,好一个良辰美景奈何天!可是,直到这时,碧月还不知道,因将强娶月仪而逼的她曾所爱的男人决定私奔的男人居然就是面前的王军长。 这边韩平又从别处筹到了一笔款子,加上碧月给的那份,已经差不多了,他便细细的安排跟小姐出逃的事情来,麻烦的是,戴府现在没了绣儿这个内应,真真是难得入内。还好的是,按戴家老太太的话来说:“这地方做衣裳的怕就只有祥瑞凤的过得眼去。”于是,戴府依然将大小姐的嫁妆拿到这边来做,经手的小绫又是个粗心的姑娘,这韩平就借着这一条路子,鱼传尺素,与深闺中的小姐不谋而合了。 一支金丝银包银裹金小烟锅翡翠嘴的烟杆放在濡满汗水的胭脂色缎被上,王剑雄赤裸的男体结实矫健,肌肉纠结。他拈起那只小烟杆,撩开花碧月散落在胸口的长发,轻薄一笑,低下头,向着女人娇艳的肩窝咬下去,碧月负痛一声喊,雪白的肌肤上已是一小圈鲜红的牙印子。 :“你就这样忍心咬我?”碧月咬牙怨道。 “不咬狠点,你不记得我。”剑雄暧昧的说着,叹了口气,搂她入怀,“再过几日,我就不能来了,我得娶亲,然后带我的太太回山东。” 碧月听了,身子抖了起来,悲伤的低下眉眼,小声念着:“再也不来了么?” “能来,只是,怕要再过几年了,这时局动乱,什么能说的定?”剑雄柔声安慰着怀里的女人,“你不要难过,我已叫副官封了十封银洋......” 碧月哪里听的下去,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低头埋在他的怀里,张开双臂抱紧他,悲哀的喃喃:“我哪里要你的钱?再给我多的钱我抖不要,只要你能常来就行了,我不求别的,真的......像你这样的男人,一生又能遇上几个?只是,我不该沦入烟花,辱没了你的名声......只是,不知,那位有福的小姐,她是哪家的闺秀?是不是生的花容月貌,国色天香?” 剑雄听了,笑起来,年轻的脸上充满了柔和的憧憬:“她很美,而且极会穿衣服,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可以把那么繁杂的衣服穿的那样恰到好处,甚至给我一种惊为天人的感觉。她是戴家的长小姐,久居深阁,在我的目光下会羞涩的红脸......” “戴家的长小姐,是月仪么?”花碧月打断男人的柔情倾诉,轻轻地用长指甲的手抚上他的脸庞,半带嘲讽的说:“你认为她那么好?她是很美,可是,她真的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么?就像有的酒,闻起来确实很香,也用黄金的瓶子盛着,其实,她早酒酸掉了......” “哈哈,你在说什么,你在吃醋,是不是?我知道凡是女人,都是爱吃醋的。”剑雄大力的环紧她,低下脸去,吻住她的嘴,硬生生的把她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韩平这边,从昆明回复的信已经收到了,那边的师兄只道他要过去谋生,便已经帮他安排好了一份差事,他这边可说是万事具备了。 碧月阁力几日,花姑娘撒了盘子不做生意,一天到晚撑着酒喝,已经到了烂醉如泥的地步。这天,星儿打了一铜盆的热水进里屋,碧月喝了很多的酒,醉的一塌糊涂,经过青儿和梁妈的侍弄,已经吐的干净了,但脸儿还是有些苍青发白。 她懒洋洋的望着小心翼翼为她擦拭嘴角和颈项的星儿,咯咯的笑起来,没等星儿腾出受手去,便一把扯住毛巾,笑道:“好生漂亮的小姐,那么多的男人都爱你,得了小裁缝还不满足,还有我的剑雄!呵,不,你不是要跟小裁缝私奔么,你既私奔了?又怎能跟你家夫君成婚呢?啊,哈哈!难不成你还有分身的本事?” 星儿一听唬了大跳,忙拧了毛巾过去给碧月擦脸,一边哄她道:“姑娘是醉了,擦罢脸子快快睡了吧。” “我才没醉!我清醒的很,我在这做牛做马,吃苦受累,给千人骑,万人跨......就挣这么一点点银子,除了一身穿戴外没余下什么了......”花碧月虽然是醉的稀烂,但那晶亮的大眼睛却一点睡意也没有,直直的看着星儿,里面燃着一对火,把她眼角的泪给烤干了,“我得那点钱啊,却给戴家的小婊子,啊呀呀,我辛辛苦苦的挣了钱,让她去跟我的男人天长地久的睡觉去了......”花碧月骂到后面居然发出了尖利的类似母狼般悠长的哀嚎,听得一边的星儿毛骨悚然。 突然,听得外面的门帘响,王军长身穿雪青色长衫,外罩一件细纹百福图缎子上衣进来了,看来是已在帘外听的分明,虽是便装,但一身杀气腾腾,星儿想要上去阻拦,却被他一脚踹翻在地。 王剑雄径直过去,将一杯冷茶泊在碧月脸上,使得她一激灵从贵妃榻上坐了起来,呆着脸看他,眼里的火光被茶水浇熄,散出迷惑不解的神情来,王剑雄抄起两袖,掀开前摆,一脚踩上贵妃榻,揪住碧月的长发,厉声喝道:“贱人,你知道些什么?说!戴家小姐是怎么回事?” 碧月慢慢的清醒过来,直直的凝望着剑雄,无声的笑着,脸儿如同水中的影子摇摆不定,一颗晶莹的泪珠挂在腮边,欲坠不坠,在暗黄的灯里闪着光...... 月仪跟小裁缝私奔的事情败露在他们出逃的那天晚上,不,应该说从花碧月酒醉供出这件事开始,月仪的命运就开始步入了苍黑而溅着鲜艳血色的浓夜里。其实花碧月也不是故意把他们送上绝路,月仪和小裁缝之间的爱情本来就脆弱如绸,一点点明火就足以断送它所有的美妙华绮。 是夜,月仪穿上她那件她最喜欢的深青蓝色浮着大牡丹花的旗袍,外面罩着一件薄衫和艳紫色大毛毛镶滚斗篷,提一只装满首饰竹提漆面的小框。往花园处后门出来,那看门的婆子原是绣儿的亲戚,有了头几遭,又多收了些银钱便也不避讳,只道和前几次一样,便小声吩咐她快去快回。 月仪疾步走出戴府,夜晚的街很安静,没有什么人来去,月光撒在青石板上,湿漉漉的,冷冷的蒸起淡白色的雾,有闪亮的东西在月的雾里发着光。 她心里喜悦,如同兔子在跳,脚步也放急了,转过了几个街口,果然见得马车停在那条街的尽头,韩平一身黑衣,在马车上探出头来,向她挥手。月仪不禁在月下咯咯一笑,这笑声在寂静的夜里特别清脆,晃若玉磐的叩击,又似绝响——月仪那珠绣小皮鞋的细跟一不小心嵌在石板缝里,她慌忙弯下腰去把鞋跟从石缝里摇出来。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了夜色的寂静,月仪心生一悸,哆嗦着抬起头来,韩平已经伏倒在马车上,落下了半截身子,他的手在半空里用力的摇晃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但很快的便垂了下来,微微的抽搐着。 月仪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小裁缝刚才不是好好的么?活生生的向她挥着手呢,她扔下筐子,跌跌撞撞的跑过去,凝望着他的脸,韩平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胸上的伤口不停地涌出鲜血,月仪呆呆的看着他,想用手去捂住那不停流出的血夜,但一切只是徒劳,他的血夜在静夜里弥散出一种甜腻的腥香,像一朵巨大的虞美人在盛放,在她的眼皮低下,那么近的,迅速绽开他的花瓣,把生命也想花香一样喷吐出来...... 月仪的手抖的几乎不能控制了,她凝望着情人垂死的眼睛,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像明星蒙上了灰白的云翳,韩平的脸色苍白如纸,薄似欲化的冰。月仪的双手已沾上了情人嘴边的血沫,细小的泡泡柔软的依次破灭,缠绵眷恋一如他多情的吻...... 月,是冰黄的颜色,犹如裁衣剪下的一弯,飘落在幽蓝的水中。月已面向这月亮,忽然间感到冷,她剧烈的哆嗦起来,前仰后合,猛烈地自己都抱不住自己。王军长铁青的脸在对面街角的夜色中显现出来,他如释重负地拍拍刚装进腰间的枪,面无表情的对身边的仆人说:“将尸体抬走,送戴小姐回家。” 戴府在这一夜安静的出奇,连狗叫声也没有,夜,已经深了,有几只大红的灯笼恍如萤火飘动,映衬着戴家女眷华服绫罗上的浮光,像幽深的池水中尚未入眠的锦鲤,王军长的马蹄声一直跟到了戴府门口,得得的转了个圈子,回去了...... 没有人会过多的注意紫园陈列室里那张毁了一半的照片,那样美丽的小姐,如何被自己的家人憎恨成这个样子以至于连照片都要烧掉。戴氏的家史只记录到月仪私奔便嘎然而止,其他的只能让我们通过传说和园中遗留的一点蛛丝马迹去推想...... 月仪真正剧变是在她婚礼的前夜,那时候她已经在闺房里被关了整整三天了。在这三天里,她愿意吃送进来的任何东西,除了昏昏沉沉之外,她的一切都很正常,小姐的双眸依然明亮如星子。 “没事,只要让她嫁了,沾了男人的精血,她就好了。”老太太是过来人,面上轻松地安慰着长媳 但大奶奶是悲伤而愤怒的,月仪把她们长房的脸丢尽了,“可是王军长会不会,会不会怀疑我们的姑娘已经不清白了,我们要不要做点准备?”她小心翼翼的问着。 “是王军长把她捉来的,难道还会嫌弃她,说不定他什么都知道了。但他现在不光不悔婚而且还要把婚期提前,你看他都不在意这些,我们何必再去做些手脚,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你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可记住了?”老太太以大局为重,一改往日的严肃与冷漠,柔声细语起来。 没有被责备反而被安慰的大奶奶感动的泪流满面,不停地向老祖宗点头,最后竟埋脸在她怀里大哭起来。 可是,奇怪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当大奶奶带着自己的贴身丫头碧罗,老太太房中的翡翠和侍候小姐的凤绮捧着新做好的大红色真丝织锦新服走进月仪房间时,她惊愕地发现坐在床上的月仪居然还穿着那一天私奔的鲜青蓝色的牡丹织锦旗袍。 大奶奶顿时面生怒色,转脸向凤绮,凤绮也不解道:“我走的时候明明小姐穿的还是睡衫子......” 她这话刚说出来就被小姐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你们不是接我去结婚么?我得衣服已经穿好了,韩平说我穿这件最漂亮,所以我想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几个使女听了这奇怪的话,面面相觑。大奶奶不快地道:“你要结婚了,不要说胡话,你要嫁的是王剑雄军长!你现在得换上这件红礼服。” 月仪没有理会母亲,只是咯咯一笑,转过身去,拿出一个带镜子的小檀香木盒,拢拢头发说:“什么王军长啊,妈真会给我开玩笑,我得夫君是韩平,他有一双巧手,会裁各种各样最新式的旗袍呢!唉,对了,凤绮,你快过来给我看一下,这边好像还有点毛,你给我倒点头油来......” “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大奶奶有些慌了,因为她发现月仪的表情很认真,她不像是在捉弄她们。现在一屋子都是亮晶晶,黄灿灿的烛光,她的女儿已经化好了盛装,在灯火的隆重下明眸善睐,她是那样的美丽,面色仿佛月光般皎洁,神情宛如一江秋水,而红唇是在秋水上浮动的鲜艳枫叶,它漂浮的那样的快,让大奶奶的头发起晕来,她忽然觉得面前极致的美丽是多么可怕,她真不知道一切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大奶奶把冰凉的手指按在前额上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哆嗦地抬起手,指向月仪道:“去,给我把她那身怪模怪样的衣服扒下来烧了,换上新装!” 几个使女得令,包抄过去,抓手抓脚,强行脱掉月仪身上的衣服,可就在这时,月仪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怨毒的光,她发出一声只有兽类才能叫出的怪嚎,拼命地挣扎起来,大奶奶恐惧的发现,月仪的姿势已经丧失了一个大家闺秀的柔软与矜持,变的狂乱和疯癫,用牙咬,用头撞,用脚踢,用手抠,她疯狂的抵抗着所有人的强迫,最后拿起一支长簪,狠狠的戳进了与她朝夕相处的凤绮的肩膀。与此同时,大奶奶崩溃的用双手捂住面颊,她不敢相信这就是她的毒养女儿,那美丽孤傲如一只白天鹅的戴家大小姐月仪,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大奶奶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最终,三个使女不敌月仪的拼死反抗,依次逃跑,月仪双手沾血的向自己的母亲扑过去,尖声叫着:“你们都给我出去!今天晚上我要离开这里,我得夫君他在巷口等着我!” 外面的家丁听见大奶奶惨叫一声,满脸是血,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来人啦!救命啊!月仪疯了,她要抠我得眼睛——” 第二天婚礼取消,很多好事者都打听到了戴家小姐身染恶疾的消息,正准备试装的王军长狠狠的把一串上好的北海珍珠项链扯断,晶蒙洁白的大珠小珠嘀嘀嗦嗦的飞溅了一地...... 月仪,疯了的戴家大小姐,天天在锁死的门上拍着喊着:“放我出去,韩平在巷口等我,我要和他一起去昆明,我要和他在那边开一家小店,天天可以穿最漂亮的旗袍。开开门哪!” 那叫声响彻长房的院子,连府中都听得几分清楚。戴家为了驱除小姐身上的鬼,这几天里想了种种法子,但终究都无济于事,直到王军长提着小裁缝韩平的人头来到戴府小姐的闺房。 戴家谁也没想到王剑雄会动用这么残忍的方法来告知她的情人已经死掉的事实,小裁缝的命在王军长手中如同蝼蚁,所以这残忍对他来说不过只是一种最直接的方式,但是,月仪却是承受不了的,她以世家小姐之尊的高贵身心许给平民走卒,韩平已成了她的夫君,她的所有一切希望,当她半疯半痴地呼唤着他来的时候,王剑雄狠狠地将她最后的希望击碎了。 如果仔细的侧耳倾听,便可以洞察出那声恒久不绝的哀号,它穿越近百年苍青暗灰的岁月直至如今,如指甲刮在磁石上刺耳尖锐让人浑身起栗,谁也不会想象的出那么美丽端庄的月仪会发出这样可怕的声音,连杀人都不眨眼的王军长都愣住了。 她看到月仪对着他笑,在浓黑的气氛中闪着甜腥如血的微笑,但她的目光却已经散开了,怎么也集合不到一处去,她好象什么也看的见,却又什么也没看到,小声地,淑贤地呢喃:“唔,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只相信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说你会来接我的,会给我做世上最美的衣裳,不是么?” 王剑雄至此终于相信月仪是再也医不好的了,她本来是那样令他赏心悦目,就是被韩平那厮弄脏了那么一点点,就象如纸般薄的瓷胎破了一丝缝,但他还是要她,可是现在,她完完全全的碎了,碎的不成形状,他从她的美丽里看出狰狞的疯颠来,他不再要她,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据戴氏家史记载,因时局混乱,内匪外侵,不堪搅扰的戴氏一族于第三年春天收拾细软,举家搬迁到四川去,留下了一对看门老夫妇和那空空初放花朵的紫圆,走的干干净净。 不,还有一个人没有走,那就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戴家长小姐,它没有在西迁的队伍之中,而是留在了这生她养她的紫圆里面,她的情感和疾病像花根把她牢牢地牵住了。再后来,日寇到了这里,杀掉了看门夫妇,把这里当作驻军所,但他们没有在紫圆呆上多久就被赶走,这里也就一直荒芜下去。 戴家小姐便成了这个院子里一个长久不灭的阴魂,鬼子走后,有人说在这园子里看到过她,但更多的人都相信那只不过是她的鬼魂。又有人开玩笑说疯子是不会苍老的,她直到如今都身穿那件紫花旗袍在园子里转悠呢。 可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觉,凭我的直觉,她当然是死了,但是还在紫圆里面,并没有随那些花花草草归为泥土,她对衣服近似于变态的爱断送了她的一生,我更相信她对自己的爱情丝毫没有主断的能力,她只是凭着衣服爱人,除了华服,她什么也不懂。 [结局] 昨夜,下了一场雨,零散几许落花,有积水从瓦缝里一滴滴的落下来,叩响在石面上,空气洗过一般洁净,依稀闻的见紫藤的芬芳。那个疯掉的女子仰面站在屋檐底下,用干裂的嘴唇接着滴落的雨水,漆黑的额发已经湿成几缕,浓艳的大牡丹旧作沉香。我推开花窗,感知到她寂寞的香气,不觉悲从心生。 紫圆客栈只占原来戴家花园的三分之一大小,本来那家承包公司已把花园全部拿下,准备完整修造利用,可谁知在推倒一座土墙之后,却发现了埋在地下的一批明清珍宝,大多是华丽的青花和粉彩瓷器,还有几幅字画,想来是这些大件又不实用的东西在戴氏逃亡的时候没能带走又舍不得随意处置,便把它们埋在了地下,到了现代,这些艺术品全成了比黄金白银更加贵重的国家宝贝。 为了保护后来紫园中可能有的更加贵重的文物,剩下的三分之二院落和花园全部封存,于是,在穿过诸秀园之后便是一片陈旧萧索的模样,紫藤已经长成碗口粗,皲裂出许多的伤痕,有枯萎的花串在微风中摇曳。荒弃的盆景红瓦破碎,和泥土溶为一体,窗棂缺了白鹤的翅膀,蛛网密结。虬枝横生在石板路上,绿草萋萋。游人们往往走到这里便掉头而去,公园方面也在这里竖了个游人止步的牌子。而我却执意要过这个院子,谁知这个主意竟让我穿过那个五十平方的花园用了二十多分钟的时间,而里面的大院小院相叠,花木丛生,让我找不到方向。 我慢慢地穿过横生的旧盆景,来到西院的月洞门前,紫色漂移的香气里散发着腐烂的味道,我看到她在这一片荒芜里浅唱低吟,旗袍的领和襟已经朽开,磨烂的织边露出污黑的粗棉线里子,可那牡丹却依然鲜艳,一如梦中的样子。她是这荒弃的花园里枯死的紫藤尸体,泥一般柔软的暗香随岁月化作腐土,堆砌在这几天因雨水而崩塌的墙边。我在那里看见了别于新鲜泥土的杜鹃花朵,她在风中颤抖着,像被一只从泥土中伸出的手抚摩那样深情而剧烈。呵,不是,当我走到近前的时候,我才发现,花生长在一口枯井的沿边,往下看去依稀可见拐角下去的台阶,而井却是先前隐在封死的墙壁中的...... 我的发现让紫园管理方很是注意,当年那一堆宝物出土的时候,他们并没能据为已有,让县文物局抢了先,但是现在,他们很快赶来搬着全套工具,清理井口,小心翼翼的潜入。 “你说这里面会不会又是戴家的藏宝库呢?”一个工作人员兴奋的问他的同事。 “我想不会。”我说:“这不是中堂,这是西院,小姐们的闺房,是储宝不吉利的地方。” “那为什么要把墙砌在井边封住它,搞的这么神秘?”我笑笑。 我想我在梦中已经知道答案了,那是戴家不能示人的剧痛,不可告之的哀伤—— 戴家小姐的枯骨果然坐在栅栏的那一方,她穿着闪烁着暗光的衣服,长长的黑发凌乱散布,旗袍高叉下唯见伶仃瘦骨,只有牡丹的绝色在手电的强光下敛艳流布,湛湛生辉...... [尾声] 戴家小姐的故事是紫园众多传说最有卖点的一笔,管理方准备拿她的遗骨来充实幽暗森冷的“诸秀阁”。但是这件事情最终没有达成,据说是搬运遗骨的时候出了问题,她和那身衣服全成了一堆碎片和灰烬,或者说,那原本死去的小姐早就成了一堆灰,一直危如累卵地坐在那里,一个指头就碰碎了。 月仪小姐是最美的,她如何肯让那毛骨悚然的遗容公之于世呢?宁可留下那烧毁了一半的美色,用她仅有的一只眼睛,幽幽地寻找紫园里曾经飘过的自己的倩影。(完)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m.bookben.com/